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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文苑 | 一寸一寸醒来
一 寸 一 寸 醒 来
汤 养 宗
你正在经历的欢乐都是旧的,我都用过。不是那么巧,你的欢乐与我曾经的欢乐怎么就那么相像?而是在你正处在的欢乐中,我感到有什么正在我身上一寸一寸地醒过来。
简直像极了遗传学上的某种顽疾,病灶是遗传下来的,得病的方式、年龄,向哪里发展几乎是在复写一遍上一辈人的因果。甚至不用你动手,现成的复印机就在那里。而欢乐不是病,却也遗留有类似的病灶。那是人类心灵培育史及记忆力没有办法撇开的基因,它致使人类的欢乐几乎没有更换过,而只有重复。
在今天大排场的婚宴上,一对新人用这一面或者另一面的喜悦展示给众多前来贺喜的宾客分享,在我看来,与历朝历代洞房里新郎揭开新娘的盖头后,借着昏暗的松油灯把新娘搂在怀里看了又看的心情是一样的。村头的老树小树,所经历的旧雨新雨中,老树肯定要多得多,但春风一吹,开出来的却全都是新花。荒冢残碑边的一堆白骨上,再也无人去计较死者曾经有没有长有一副流芳于世的容颜。
那款名叫传奇的电子游戏依然被一代又一代的少年轮番接替地攻打着,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而使用的规则依然照旧,他们在攻打时猛烈敲击的指法,以及发出的尖叫与叹息竟如出一辙。我无法叫你们停下来,有如不能叫住流水在村前的弯道上能改成另一道弯。有许多欢乐在我看来已经很旧了的,可你们又要满怀冲动地要再来一遍。你们一遍又一遍想玩得更极致的这款游戏,其实同我年少时站在河边用瓦片想把水漂打得更远的心情一模一样。
有时,我多么想提醒你们,能不能来点新鲜的招数。因为,你们不知道欢乐应该长出什么新的模样。
这如同你们永远不知道一棵树的腋窝长在哪里的想象力;或者,你们总是看见,一个和尚为什么总是绕着一座寺院跑,而不是一座寺院会跟在一个和尚屁股后到处跑。
这些都不能追究到你们头上,你们所拥有并正在进行时的,都是祖传的。
又是事物一旦到了需要终结的时候,才知道底色原来都是一样的。你想另起炉灶,结果又是牛头不对马嘴。
冥冥中大千世界的事物与我们相互善待着,流水从唐代起就这样走,到今天还是那样走;月亮又要升起来,依然有个少年在薄薄的月色中吹笛。我站在这岁末的深处等你们,你们明后年就会到来。
一切正在一寸一寸地醒来。
在那越睡越深的时光中,我们渐渐遗忘的,正通过下一代又被恢复过来。
在下一代矫健的身姿上,我看到的正是自己昔日的身影。夜幕宽大,树荫下的草根处照常又虫子在幽鸣,虫是新虫,可虫子的影子及声音依然与昨天看到听到的无异。
我再也不能青春如虎狼,却能用“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句话来镇住所有对我的质疑。这条老命也视同手指尖上一片片的小指甲,长了必须修剪,再长再剪,由一归零。
作为地球上的一个旧人,你要允许我拥有对什么都似曾相识的那份不新鲜感。要原谅我在你们经常路过的地方留下了我旧时的擦痕,这像你们现时正在对天暴怒与嘲笑,也已经在空气中造成了擦痕一样。
我还给你们留下了一些气味,当中包含说话的口气,看待事物的眼神,大事临头时所对应的手势。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也因为留下了这些,岁月便有了许多不实用的堆积。同时,也请原谅我所持有的,对什么都难以流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一些老话,在今天的你们这一头,又成了新鲜与讨乖的说法。一些话从你们这些新新人类的嘴里说出来,让人感到人群里的语言进步了,其实不然,语言一直没有被谁改造过,有的是增加了些花边或者自以为是的趣味。
这里头,更多的人已经忽略了一只躲在暗处的老狮子。它历经磨难,漂亮的鬃毛下面掩盖的是全身累累的伤痕。
只有它早已识破:所有路过的小兽都属于旧的新人。
它不单是兽中之王,也是时间之王,它已不再纠缠于大路小路,也不计较要与谁握手言和,有的是自己对自己正在等待的落幕。
并在大摇大摆中像是提着自己的头颅要去见谁。
一寸一寸地醒来。一寸一寸的肌肤上,旧梦新梦都有了答案,我已与大地上的万物有了惊人的一致性,感知大河的流水声正在越来越见底地被头顶的星宿吸走;下跪的松林间的寺庙,也正在等着天上的谁来取走自己;这当中,有谁与谁秘密的来回扯,也包括我,显得无处可以安放,需要一起被拿掉。
这就是我正在经历的大真实,每每能听到落日滚滚作响的下坠声。
我置身于当中既感到手脚无处安放的样子,又被什么照耀得通身金光闪闪。
而曾经是多么有趣,老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正在照镜子的盲人,一直纠缠于某个所敬重的人,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更纠缠于,一个照镜子的盲人,是不是同时也是那面镜子所要的镜子?
现在好了,终于得知那口钟就要在身体中醒来。曾经,睡在身体中或嬉戏在身体中的东西是那么多,有一排排安静的树木,有正在树根处觅食的一群麻雀,它们曾是那样欢快又盲目,先是在树下自由悠转,而后像一片片树叶散开,尽显大地的仁慈与宽厚。现在钟声就要响了,就要说“时辰已到,”它们会嚯地一声立即飞起,变成空中缥缈的雪花,不知在飞升,还是坠落。
一寸一寸醒来。终于知道,你我都有相似的一天,并把自己曾经被授予的某句金贵的话,又一遍遍地说谁与谁听。
这是多美好的喜相聚,同时又是多美好的归去来。萝卜得到了萝卜的白,青菜爱着自己的爱,各自都有相适应的安顿。个个仿佛已经得到了黄袍加身,又像一个天生的长跑运动员还处在隐隐作痛中,痛恨自己至今依然无法跑出自己的皮肤。
这是突然见识到了答案。有点迟。不,永远也不会迟。
简介
汤养宗 1959- 福建霞浦人,著名诗人,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性诗集有《水上吉普赛》《去人间》《制秤者说》《一个人大摆宴席 汤养宗集 1984--2015》《三人颂》及散文集《书生的王位》等。先后获得鲁迅文学奖,丁玲文学奖诗歌成就奖,福建省政府首届百花文艺奖,储吉旺文学奖,人民文学奖, 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诗刊年度诗人奖,新时代诗论奖等奖项。作品被收入各种形式的文学选本及具有核心价值意义的年代选本,对诗歌写作问题写有诗学随笔,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多种的语种文字在国外传播。